第九章
兰青不置可否，又不经意地瞥向长平。
长平微地往他靠去，轻轻撞着他的额面。
“每年除夕，我都在家里等你。”
“兰青，都过去了！”她用力说道。
果不其然，无浪笑得灿烂，像个孩子一样。归岛上的人都很好，可是，都不是跟她相处十年的兰青。
长平一怔，唇角扬起，眼里有了笑意。
“没有。师父本就不打算收徒，收我已是破例。”
“他不会回来了。”门外的人终于讲白了：“现在的兰青，看见你，只会杀了你，他怎会回来呢？”马车朱漆，轻风一扬，车窗黑纱飘扬开来，车内的兰青趁此一睹外面景象。
“嗯，因为无浪做的很好吃。”
她双手不便撑地，所以他弯身扶起她，笑道：
“无浪喜欢入厨房，如果他在入江湖前能先察觉自己的喜好，那他今天就是一流的神厨了。”
“嗯？哪儿的人？找这户人家做什么？”
“不会啊。”她只觉得很好笑。
白光大雷，大雨直落车顶，啪啦啪啦——
“……疼，好疼，兰青，为什么你不叫我大妞？”她低声问着。
“他们呢？”她的声音沙哑，一听就知有些发烧。她将车门帘子掀开，大雨打了进来，茫茫雨势里，没有无浪他们的身影。
语毕，他不再看她的眼，扣住她的腰身，直接送她上屋梁。
“嗯，比兰青煮的还要好上百倍。”她面不改色道。
兰青闻言，撇开头不再理会她。
兰青嘴角上扬。
“大妞，你想看看我是怎么练功的么？”他俯在她耳边轻声喃着。
被看穿他的心思了吗？兰青慢慢打量着她，慢慢扬笑：
“江无浪住在归岛，那他师出哪儿？”
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愿望。如果兰主子真有机会，不知会许上什么愿？”
当正常人，要背负这么多痛苦，真的太辛苦了。
他也不理雨势有多大，拉着她走向鼓声之处。
“好快乐哪……大妞，你懂吗？必追，就是我现在的快乐。”他笑，笑得非常愉快。
“……快十八了。”
“长平低头！”江无浪大惊。
“兰青说，这一路上，总要个华家庄记事者，记下这一路上的……”
也许，兰青明天就回家了，她老这么想着。等到了明天，她又想，也许兰青下一刻就要回家了，所以，她不想死心。
兰青咬咬牙，这么烂的武功，傅临春是怎么教她的？他寻思片刻，跟着下了马车，她正狼狈地跌在大雨冲刷的泥地上。
“……只要一闭眼睡觉，我就梦见小时候。”梦着那段最美好的日子，就算傻也好，不知道血海深仇，只有兰青疼着她。
长平仿佛感觉到他的注意，往车窗一看，嘴角微翘。
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内疚表露在她的神色上，兰青忽地喝止道：“好了，还想什么想。剑能许愿，多半是骗人的。”一顿，他又笑：“长平，你的伤，现在不疼了吗？”
“喝完这次再睡个觉就没事了。”她道，示意江无浪将碗举到她唇边，她一鼓作气一口喝完。
华初雪看看她，再看看江无浪，同情道：“大妞姑娘一定很疼吧？”
那道门后藏着许多常人无法窥见的秘史，也有武学特殊的记录。她不死心一一翻阅，足足花了三十多天，其中并没有真正借阴阳之力换来百年功力的绝世武功。
长平满面睡意，刚好从床上坐起来。“怎么不多睡点呢？”江无浪笑道，坐在床缘，要将药碗递给她，但见她的双手还伤着，又瞄了眼客栈薄薄的墙壁。
“既然找错人家，那就请吧。”
她看向他，不必回忆便道：“兰青呢？兰青在哪里？”
他抛了个媚眼。
都半夜了还包什么水饺？长平心里这么想着，嘴里却道：“好啊，我吃。”
她微地一动，神智回拢，她意识到自己埋在膝间睡着了，连忙抬头，对上兰青的目光。
“多谢兰主子。这丫头真是耐疼得很，也是傻呆得很，练武这事她不擅长，也不擅以巧劲化去对方招数，偏她要学武，没人可挡。”
“嗯？想看么？你年纪也不小了，是不？男女欢情早该懂的。”
原来，兰青说真话时会迟疑，她看在眼里，阵阵凉意在心头扩散开来，心头绞痛着。
只要关大妞肯给鸳鸯剑，他愿从此与云家庄、关大妞划清界限。划清界限……她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里。无浪早已替她换过伤布，那被撕下的柳色布已经收入她的袋里。
他一身艳红长袍还没有换下，显然之前并未入眠。
敲门声遽起。
他注视的时间过久了，她嘴角上扬，自动当成兰青在注意她的脸色是不是好转了。
不吭声就表示她真有此心。江无浪哎呀叫一声：
“无浪是师叔。”
一入夜，她还真的发了烧。
“……是吗？”她张嘴吃了那蜜饯。“每年我跟今今总要闹一次肚子痛，她总是陪我吃完一袋的蜜饯。”
江无浪深深看他一眼。“兰主子感同身受过？”
这小蛮牛！
他有点焦虑，又移开眼。当个早死的傻瓜孩子不是挺好的吗？如果她再狡猾点，他就能看出她想报仇的心意，他就能下手了……关长远的女儿该是正直到无法容忍丑陋的事，不是吗？兰青心思漫漫，不经意又对上大妞的眼，他心一凛，直觉移开眼眸。这傻丫头的习性不改，始终用那双眼在看着他。
兰青又看向那白玉瓷瓶，半天，他才合上柜子，没有取出瓷瓶。
“……是么？”
鼓声渐大，她看见隐约的黑影，正是那个叫兰墀的跟其他兰家弟子在与人搏斗，有弟子在击鼓，华初雪在旁看着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，华初雪面色带着兴奋，无浪也在帮忙兰家弟子，但在她眼里，无浪像是在玩耍，根本没有用心打。
“大妞，这几年来，你都作着什么梦？”他轻哑问着。
在毒兰绯之前，只怕其他摸上剑的人会先中毒吧？
兰青淡笑道：“来者是客，上来吧。”
她目不转睛，重复一次：“都过去了！”
兰青眨了眨眼，看她一脸严肃认真，真想大笑出声。这到底是做戏做得足呢，还是出自她的肺腑之言？
也许十七岁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作人妇，但在归岛或云家庄眼里，长平只是个孩子，一个在十二岁忽然醒来的孩子，为了这恶名昭彰的兰家家主停下时间无法前进。
当时师父询问过她的意见并暗示她，一旦鸳鸯剑交给兰青后，世人将会把注意力转向兰青，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，毕竟，相信人身是剑身的在少数。
“李今朝？果然是她为你洗澡时发现的！”当年李今朝从一开始就在防他！
长平嘴角微翘。“所以，无浪喜欢的是兰青吧，是兰青把我教成这样的。”
江无浪看着兰青白玉般的手指慢慢抚过青铜剑的剑柄。美人是毒，这男人也是毒。现在可好，鸳鸯剑全上了毒，这兰青是想毒谁？
今今曾说她毅力好到令人讨厌，不知道什么叫死心。其实，她一点也不清楚自己的毅力好不好，她只是想等兰青回家。
“可是，他随时会出现，我们不也是同样受到煎熬吗？”华初雪满面疑惑。“咱们煎熬，他也跟咱们一样。真真假假，假假真真，明知偏假居多，但只要一份可能性，他就会出现，这种反复疑心是兰绯所长，如今回报给他，也算是他自作自受。”嘴角一勾，兰青意味深长地说：“就算他心中自知是假，他的疑心也要让他赌上一赌。”
长平见兰青似乎没有要让开的打算，直接展开腰间流星锤，硬是接下来人一招。
“比兰青以前煮的还好吃？”
原来，他花十年养的一个孩子，是个处处不如人的孩子。
“我全身都是汗，想换衣服。”她道。
“忘忧草。这是我跟今今一块选的忘忧草。”她直视他。
兰青撇开头，不看她。
他笑着替她缠好小金饰。“萱草，嗯？”
江无浪小心拿出她先前咬住的红色毛巾，那毛巾带有轻微的香气，是无害的迷|药。
果然是把大妞当外人看啊，兰青又问：“傅临春又收徒弟了么？”
马车里一时出现窒息的沉默，长平千言万语，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，她仔细看着戴着面具的兰青，看着看着，又觉得心里有些她无法控制的痒意。
“哼。”她看向兰青。
“是么……原来他对你，有救命之恩啊。他知道你有鸳鸯剑，却不曾动心过么？”
如果她能回到以前的傻气，只须承受兰青的疼爱，那该有多好。
他也深受其惠，自然明白长平的厉害，只是，很可惜兰青只生过风寒，所以，长平从未翻过医书的其他部分。
“江湖人……这么多人都想抢吗？”
思及此，她又看向车纱后的鬼面男子。
那结实又普通的骑士少女正是大妞。以前的大妞，哪会骑马？去云家庄习武，也不过是强身健体，哪像现在行走江湖……
兰青忽地压住她的手，直勾勾望着她。“你……当时在河里，你在想什么？”
照说，江湖人的孩子，最终该走入江湖，怎么关长远的女儿好像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？
长平看他一眼，摇摇头。“我自己来。”
“嗯？”
“还没睡，进来吧。”
“你是不是想问，他看过我身上的鸳鸯剑吗？”
他眉目微疑，似在探索她话的真假。
她下意识又寻下车纱后的男子。
把云家庄弟子吓得差点以为长平被哪个神医魂附身了。
“仇人卫官已经死了！”
长平心里一凛。轻声道：
停在门栓上的小手停住。
长平早已习惯他的作为。一谈到煮菜，无浪比她还像小孩，不是她喜欢吃，而是无浪喜欢做菜。
“关长远有你这种女儿，是他一生的遗憾啊，连仇都没人替他报啊。”
“大妞，你变聪明了。”
他又道：“你道，那个华初雪，怎会让兰青邀上车呢？”
“我年纪大了，这种玩意我早已经没兴趣了。”
“哦？怎么说？”
她耐心等了许久，才听得兰青道：
他喜滋滋地击掌。“冲着你这句话，我熬夜也要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饺子儿，你等我！”他兴匆匆出门去抢小客栈的厨房去。
长平要开口主动跟他说话，他却不经心地说道：
“瞧你，老说自己跟牛一样健康，这次，真的伤到根底了，是不？”他笑着说。
长平没有吭声。
“不好意思，弄湿了马车。长平，坐过来点，我替你重新包扎吧。”他细细割开她手上湿透的伤布。
兰青随口应了声，心不在焉地问：
她好不容易穿上衣物，再费力地重绑起头发。无浪一沉迷在厨房，除非水饺包到他满意，否则他是不会出门一步的。
她笑道：“真好。长平姑娘有人这么疼真好。”
兰青本事调开目光，而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见骨伤口上。事隔一天，伤口没有迅速收缩，可见云家庄的刀伤药没有好到哪去。
长平动也不动。
“动心吗？”江无浪面不改色地笑问。
兰青、兰青，在她的生命里影响何其巨大啊！“你今天看见了，那样的不眨眼，已非昔日兰青了。”他柔声道。
其中一把，状似钥匙，但其锋利的程度要用来杀人也是可以，另一把则较为普通，就是普通的青铜剑。
可是，都过了三年，兰青为什么还找不到家门？
他咬牙，忍气笑道：
“兰青，对不起，他们抢走我的碧玉簪，那是你给我的生日礼，我没有保住它。”
兰青见她提及江无浪时，面色淡淡愉快。他道：“他对你可真是好。”
“你还小呢，别太快长大啊。”江无浪看看她有些发红的脸，对兰青那种练有邪功而生的媚态感到十分不屑。男人嘛，不凭自身魅力去迷人，却以这种媚态去蛊惑小女生，实在太没道德了。
“别叫大妞，叫长平吧。”兰青忽道。
“有点儿。”他眼儿一亮。“我包水饺，好吗？”
“我记不清楚，就对不起兰青了。”
兰青懒洋洋靠在车墙，慵懒身姿连江无浪看了都赏心悦目。他笑道：
“有愿可许，自然有人前赴后继。难道，你就没有愿望吗？”
“对不起，无浪。”
长平一向口拙，与其抬杠半天，还不如只说一句：
“是吗？”他轻轻一笑：“我虽记不清那一年地牢里的细节，但这几年来，只要我一闭上眼，我就梦见那一年里无止境的痛苦。大妞，我怎么也梦不到那十年里的日子，更别说梦上你了。如果没有那十年松懈我的心防，我又如何会落到那犹如地狱的一年？”说到最后，他已隐有恨意。
当卫道鞭炮响起时，她正在厨房做着唯一会的炒蛋。她匆匆把饭菜端上桌，然后来到门外长凳，一如往年那般等着兰青回家吃团圆饭。
长平知他在暗示无浪别有用心。她低头想自宝贝袋里捏一颗蜜饯，一双男人的手伸了过来，替她打开袋子，自夹层里取出蜜饯。
江无浪笑眯眯地接过毛巾，别有用意道：“多谢兰家主子。”他取出云家庄的伤药，均匀涂在长平的十指与掌心上。
外头的雨下得正大，偶尔有白光大雷，照在华初雪的面上，一闪闪的，宛如兰青的鬼面。
“嗯。”她坐在他的面前。
“因为这把才像一把剑，另一把，像钥匙，是云家庄人设计的吗？未必太过古怪了，钥匙是用来开门，不是来许愿用的。”
“来，我来喂你。”他故意说着。
“当然。”
“我这关很好过的。”江无浪笑道：“来来。”
“没有。”
他冰凉的手指想要抚过她的头发，但始终没有落下。
“我不看——”她话忽然断去，兰青正轻击她的穴道，令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。
“我自己换的。”
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冷，红色冬衣一点也不保暖，不然，为什么她连身体里都凉了起来？她紧紧抿着嘴，忍住喉头涌上的哽气。
她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，偶有远方烟火，让天边有了七彩的光芒，微微映亮她的小脸。
将要腊月的北方天空，总是灰蒙蒙的，积上一层又一层的厚云。眨眼间，雨自乌云里落下，由小转大，远方开始打起大雷来。
“别再看了。”他心里有些不快，但转向她时，又是面带微笑。“咯，把手伸出来。”
如果有一把真在关长平身上，那盒里的应是……华初雪指向普通那把。“这把是真的？”
“大妞，这鼓声多好听，是不？它是兰家杀人时的鼓声。这几年我就靠它活着，这声音真好听，兰绯当初加诸我的一切，我也可以回报在他们身上，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害怕。”
“虽说你承诺你师父，兰家家主认不出你，你就跟我回去，但我想，他也知你脾气。这兰青有什么好，也不过是养你十年，好歹我在你面前也晃过五年，每年你生日，还是我亲手下的厨。”
“既然长平有意一路跟着兰主子，直到猎捕到兰绯，那我得问，兰主子你，心里有什么计划？”
江无浪替她取来买来的衣物，先替她拉开腰带，又瞄瞄那薄墙，大声笑道：
他瞄她一眼，笑道：“都要十八了，也对，思春了。小姑娘容易被俊俏的男人骗是人之常情。他替你换的衣衫？”
不可能！她绝不相信！武学无涯，依她之能，没有办法了解世间所有武学，但那一年，妖神兰青再传时，师父曾偷渡她入云家庄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。
他不理，硬是牵着她往某处走去。
“华初雪连个数字公子都称不上，要她记事也真是为难了。你啊，看起来老实，但该明白的都明白，是不？”江无浪依旧笑道。
兰青见状，自车柜里取出绣着飞鸟的红色毛巾。华初雪在旁看了，咦了一声，脱口问：“那是刀伤药吗？”
异样的香气扑面，令她心跳加快，他笑着递到她嘴边。
“比兰青做的还好吃？”
“你的脸，是不是跟你手一样？”她追问。
“他对你好么？”
长平低嘶一声，兰青又撇开脸，不想再看下去。一看她忍痛冒汗的表情，就知那伤药不含麻药。
兰青没回头看着她。
“江无浪与你感情倒好？”“他曾救过我。”长平轻声道：“当年如果不是他救我，我早死在河底。”
兰青直觉袍袖一挥，将长平震开，他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，这一弹，眼见长平就要跌出车门。
“今今根本不知那是什么，只当是胎记。是十二岁那年差点被淹死后，我才想起，爹曾跟娘说过，这是隔代才会出现的。”她在拉扯腰带，要让他看，但手伤令她动作笨拙。
“师叔？”他扬眉：“是傅临春的师兄弟？看不出来他功夫底子好啊。”
平常要他赞美她的功夫他只会心虚，但在治风寒高烧这上头，他必须说，她极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怀疑关长远根本是不世出的神医，才有这样的孩子。
她回神，转头看向他。
远处有人窜出兰家弟子的围攻，江无浪微地一侧，有意让那人逃走。偏偏这名江湖人逃走的方向正是兰青这头，江无浪一回头，面色异变，喊道：
“嗯。”
“如果我在地牢里一年，也许我连撑也撑不下去，兰青能撑下来，我只会感谢老天。无浪，如果没有他，就算我活了下来，我脑海中只会留下在关家庄的最后一夜……如果我变成只记得血海深仇的长平，你还会喜欢我吗？”
后来，他才知道，是兰青曾受过风寒，那时她翻过公孙纸誊的医书，里头她挑上风寒治病替兰青抓药，那记忆留存下来，这才能融会贯通替李今朝把脉看病。
上扬的嘴角僵住。
半年前兰家主动联络云家庄时，她多高兴，以为兰青回家了，她要收拾包袱先回家，哪知，他只是索讨鸳鸯剑来诱当年未死的兰绯。
“好了好了，不痛不痛。”江无浪摸摸她的头，帮她自宝贝袋里拿出一颗蜜饯，送到她嘴上。
兰青绕到长平身侧，以气劲震开小石，夺取那名江湖人手上的剑，接着，他嘴角泄出狠笑，迅雷不及掩耳，反手就是一剑。
兰青又短暂回避她的目光，他笑着坐在小圆桌旁，道：
但，这样的配合她也不讨厌就是。
门轻轻开了。
“如果兰青要看，我就给你看，只要你开口。”
长平连喝了好几口苦药，先暂停一下，自腰袋拿出蜜饯塞进嘴里掩去苦味后，才老实说着：
“大妞，听见鼓声了吗？”
“……是么？你这么想对得起我？”
他迅速移开，又转眼扬眉望着她。
她一口含住，把脸埋进红毛巾里咬住。
“我养你几年，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家伙！”
兰青目光又落在她腰间的流星锤，很不以为然。大妞习武资质劣等，流星锤多半是装饰，她一身繁琐的彩衣美裙，谁见了都知道那样的彩衣不适合她，就连他看了，也只感好笑。
兰青停步，朝她笑道：
方才，他是否有流露杀气……门外喀的一声，他抬眼，越过她的肩看向老旧的门口。
她眼一亮，立刻跳下凳子。虽然她能说话了，但她一点也不喜欢说话，是以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问谁。
“谢谢无浪。”她以袖尾抹去满面的汗，张嘴任江无浪亲热喂着。
“纸伯伯说，少年愈合能力好，用不着太好的药。”
“大妞，你一直惦着我的好，是不是？”
“换衣服要我帮忙吗？”
“无浪没看过，看过的只有今今。”
他闻言，一顿，柔声道：
“既然来了，就进来吧，何必踌躇呢？”兰青笑道。他头也不抬，任着长平稳稳坐在梁上，将小房里的一切看个一目了然。
他利落翻身下马，回头见那些兰家弟子训练有素，马儿一点也不受惊，他哈哈一笑，打开车门一问：“兰家主子，借个地方避雨吧。咱们可不像你家子弟兵是铜皮铁骨。”
江无浪始终笑容可掬。他又看向兰青，道：
她看向他。“不会气我，是不是？”
大雨之中隐约有着咚咚击鼓声。
他一愣，又保持笑容。“好啊。”他抚上她的额面。
“长平避开！”
长平本要回头，却被他拉了回来。
“……家？”兰青笑得开心。“你这傻丫头，你说的家不过是个破屋，我的家在兰家啊。”
“那刀伤药，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。”他眼若春泓，对着华初雪笑道：“将来你若受了伤，这刀伤药倒是可以免费赠你。”
以前她时常这样想着，可是，此时此刻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天要强迫她在十二岁那年醒来。
“我一直在看着兰青，兰青在想什么，也许一开始我还不能猜到，但久了我就能知道。”
车里除了她跟兰青，无浪跟华初雪都不见了。
“你知道你几岁了么？”
“现在才知道药这么苦。”难怪以前兰青都一脸古怪地喝下它。
今年过年，师父有事离城无法陪她，她却不是很在意。每年师父怕她一人寂寞过年，主动陪她守岁，但她要的，并不是师父陪她。
长平已经微微靠在江无浪肩上，状似睡着，连大雷也惊不动她。
兰家控制人的方法太多钟，难怪傅临春要他跟着长平来。
“嗯？”兰青对上他疑惑的眼。
“傅临春要求你成为云家庄人么？”
“长平很耐疼的。”江无浪笑眯眯的，还是抚着她的头，顺道轻柔梳开她长长的湿发。“当年她习武时，被她师兄弟们拐了个四脚朝天都没吭声，我在旁看了真是……没法子，我对弱小动物最没辙了。”
她怕师父闭门进来看见她的狼狈，哑声说着：“师父，别进来，现在别进来。”
他不由得衷心赞美：
到底，哪个才是真正的兰青？她想搞清楚。也想知道兰青是不是过的真的很如意？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？
江无浪哎呀一声，代手伤的长平拉过缰绳，勒住受惊的马匹。
他又出于本能地，拉了她一把，她整个人不受控制扑进他的怀里。
“……我会气兰青，可是，我绝不会伤害兰青。”
“兰青，你的手好凉啊……”跟记忆里的温暖，完全不一样了。“是么？”他不以为意，笑道：“你自己小心吧，有点烫儿。”他要抽回手，哪知被长平紧紧抓住。
“哈哈，你自己写的药方，可自尝苦果了。这药你在晚饭前已喝一碗，还要再喝几次？”
他察觉这姑娘蛮干要抱住他的腰身，他一怒之下，也不想理她是不是发烧，袍袖一挥，任她滚出车外。
江无浪端着苦味四溢的药碗推门而入。
头颅落地，溅起一地的泥水。
“你白等了。大妞，你白等了。为什么这次你也跟着来呢？为见我一面？只为见我一面？”
鼓声终止。
水墨眸子冷冷地望着她。“你记得，真清楚。有时太清楚，不是好事。”
江无浪在旁看了，只觉惊奇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远处的烟炮声渐渐没了，她全身由内到外都好冷，兰青说她跟小牛一样健壮，但她想她快生病了。
“叫什么不都一样吗？你要我叫你大妞，我叫就是。大妞，云家庄是虐待你吗？出门在外，连个上好伤药都不让你带着。”
兰青呼吸短暂停顿。大妞、大妞，这姑娘就是大妞吗？为何他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？
华初雪蓦地脸红了。
“你真厉害，要是公孙纸的医术能让你传承，不出十年江湖必有个小神医。”
“我……”她眼色朦胧。倘若能愿望成真，是该许关家血案不曾发生，还是兰青不曾被封上妖神兰青之名……她，应该许关家血案不曾发生，可是、可是……她内心充满对父母的内疚。
江无浪保持笑容道：
“没有。”
外头下着雷雨，车里却是异常安静，也没有前进的迹象，她连忙往左右看去。
她包扎过后的双手伸到他的面前，他轻轻替她调整一下，笑道：“依你这伤，要是半夜闹起高烧也不意外。”
“兰青，为什么你不要我？”她豁出去，扑前要报住兰青。
“哦？你这么了解我？”兰青微地倾前，笑道：“好，我也实话实说。我想要你身上的鸳鸯剑，你藏在哪？江无浪看过么？”
他跳过这话题，观察她的气色。她脸颊红红的，带点油光，跟下午那病怏怏的样子大有不同。
这话一出，有什么晃过兰青心头，一时捕捉不清。他嘴里笑道：“华姑娘，你是写史的华家庄人，要记清楚这对剑。虽然其中有一把是假，但鸳鸯剑可是牵动许多人的人生呢。”
兰青冷冷地看着她被踹中肚腹，整个人弹了出去。江无浪一急，疾步的同时，捡起小石击向那江湖人的背心。
只要兰青要，她就给，这就是她的答复。只是，她想来看看兰青，来确定兰青是否真如师父所说，已经变了……就算、就算兰青想杀她，她也要亲眼看兰青过得好不好。
“……”可能不会喜欢。有谁会喜欢一个成天仇恨的孩子？
车柜里，小小的白玉瓷瓶散发清淡的药香味。兰青瞥她一眼，又对上长平的目光，江无浪在旁不动声色。
“我记得兰青自衣箱里抱我出来，为防抢剑的人伤我，你……”说到此处，那夜对兰青羞耻的记忆她不提，改了口：“你带我，四处奔逃。”
无巧不巧，长平忍疼跃起，小石与她差距不过一点距离。
长平没有吭声。良久，她才道：
不是兰青吗？不是兰青吗？她的小手慢慢垂下。为什么呢？到底是哪里出错了？如果她被困一年，她一出来第一个想看的定是兰青，她以为兰青也是一样的。至少，这里还有今今，就算他不看她，也会来看今今。今今是兰青最好的朋友，也是唯一的朋友，难道他一点都不想今今吗？
“大妞，你爹你娘，是我害死的。你记得吧？”
“大妞，天亮后，搬回云家庄吧。”“我不想去云家庄，兰青会回来，家里没人他会失望的……”
她没哭。她拼命张大发热的眼看着夜空。她没哭，现在她没有资格为自己哭。
刹那间她心袒溢着激动，正要直接闭门。忽然地听见师父的声音——
“因为我做的很好吃？”他步步追问。
她十二岁那年神智大开后，李今朝受了场风寒，长平担心她，主动守在榻前替她把脉，李今朝也不拒绝，就这么任着她搞小孩子游戏，哪知李今朝才喝了碗药，一觉起来居然生龙活虎了。
啪啦啪啦，雨落屋檐。
兰青眨眨眼，神色自若地在笑着：
马车宽敞足容七、八人，江无浪一把扶起长平，让她不费力进入马车，接着，他再把缰绳交给兰墀，撩袍跨入车里。
他耸肩，背过身，笑着：“饿不饿？”
隔壁，是兰家家主呢。
江无浪咧嘴一笑，他就喜欢长平这带点孩子气的亲热举动。他眼角一瞟，对上车纱后的男人，那男人轻蔑的目光移了开来。
“自个儿换，让一旁的男人在旁看着，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随便了？”一顿，对上她清澄的目光，他暗暗咬牙，又撇向另一头。当他回过头时，又是微笑道：“你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，你……年纪尚小，自然……还不懂，我只是担心你而已……”
“有了鸳鸯剑在手，又何必出什么计策呢？下个月兰家将要展示鸳鸯剑，在此之前，只要兰绯还没死，他一定会出现。”
刚过年，人人都吃团圆饭，会出现在这破小屋的，自然是兰青了！
“瞧你，辫上的金饰要落下了，你坐下。”
“兰青。”
“兰青，你在兰家快乐吗？”长平不理他已有厌恶的眼神，再问：“你真的不想回家吗？”
“这鼓……昨晚听过。”她轻声道，目光四寻，但雨势过大，地上都起了阵阵白雾，掩去部分视野。
他没有看向这头，与车内华初雪正说着话。她仍是直直盯着他，愈久愈是入迷，明明鬼面罩了上半脸，但裸|露的嘴、美眸，让人移不开眼，甚至……觉得看到天荒地老也不生厌，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，心头逐渐发热，蔓延全身；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，竟有想要一口吃掉兰青的粗暴渴望……
“长平。”江无浪连喊两次，见她没回应，轻轻拍了下她的头。
她闻言，面色抹着喜悦，推门而入。兰青正在桌边喝着茶，抬眼瞟向她。
他狠狠瞪向她。“都过去了？你说得这么容易！关家血案对你来说都过去了？”
“哼，不过是好听的说词罢了，你是傅临春的徒弟，却没有入云家庄名册上吧。”
苦药一喝完，她又出了满脸大汗，面色依旧红扑扑，却跟先前那病态的烧红不同。
春夏秋冬天天相处，除了那段替今今寻药的日子，兰青都跟她在一块，那样温暖的兰青，她难以忘怀。如果今年是分离的第十年、二十年，也许她会忘记兰青，可是，现在才五年，那样回忆历历在目，她怎能忘怀？
“兰青要不要摸摸我的额头？”
“兰主子，你耳力真好。”来人笑道。
“兰青不吃吗？”她问。
“……”他摸摸鼻子，这种歪理他是完全不想理会的。
“我知道你不想回家了。我只是来看，如果兰青过得快乐，那就够了，如果兰青不快乐，我就带你回家去。”
如果是以前她还傻气时，无浪要她赞美，她可能不理不睬，躲到兰青身后，但现在，身为一个正常人，她必须学会配合。
“再忍忍，过两天会好转。”江无浪有一下没一下拍她头顶安抚着她。“没有麻药，对你比较好。”他有意无意瞟上那放着白玉瓷瓶的车柜。这兰青，良知还剩一点，那白玉瓷瓶里的药，固然伤口好得快，但里头的麻药用了一、两次，从此断不了。
兰青轻哼了一声，当着车里的人取过鸳鸯剑盒。华初雪心一跳，微地倾前，看着兰青打开长盒，盒里正是一对青铜剑。
白光巨雷惊动了长平。
“有人来抢鸳鸯剑了。”兰青嘴畔扬笑：“才出城呢，就得到消息了，真快啊。”
他回头看她一眼，柔声笑道：
兰青本是漫不经心，听她一说，目光又落回她的面上。
思及此，她看向左边那面薄墙。她出了房门，来到紧邻的房门，轻声问：“兰青睡了吗？”
“无浪做的菜，是一流的。”
“为什么你身上有我从没闻过的香气？”
兰青笑得愉快。“大妞，你都记得很清楚是不？十五年前关家庄血案的那夜，野地苟合，我一见你就满面羞愧，那时你都记得清清楚楚，是不？我那时少年，阅历不够，一见你那单纯小眼就觉羞愧……男欢女爱，天经地义。”他又有点遗憾道：“你真要带我回家？除非，你再变回过去那个不会说话的傻孩子。”语毕，他又摸摸她的头，眼一狠，扯下她发间的金饰。“萱草忘忧，少骗你自己了！大妞，血案后的遗孤该是什么模样，你仔细看看，多学着点，下次好骗我！”
兰青下意识挪开目光。“长平，你这计划想了很久吧？”江无浪骑到她身边，顺道替她拉过缰绳，轻轻在她手腕绕了一圈，以免伤到她的掌心。
他的口鼻净是芳香，长平先是心神一荡，紧跟着觉得不对劲。世人都道，兰青借助男女练邪功，妖神兰青的名号才会一直跟着他。
长平看向他。“谁来抢？”“自然是相信鸳鸯剑真能许愿的江湖人了。”
他眉头一动，忍住拨开她的冲动。他笑：“别闹了，都是几岁的大姑娘了。放手。”见她没有动静，他看着她的伤布又渗着血，他语气略重：“放手。”
“我么？”兰青目光又移向那睡着的长平。长发半覆住她苍白的脸，隐约可见她眉间皱起，显然是带着疼痛入睡的。“我啊，现在唯一的愿望，就是亲眼目送兰绯入地狱，再无其他。”
如果她不曾被拖入河里神智大开，那该有多好。
“师父对我很好，每年他都陪我过除夕。”